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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持人语
英国出版的《历史文献年鉴》撰文认为,“王笛的《街头文化》……把研究的重心放在中国内陆城市成都,一个受西方影响相对较小但逐步现代化的地区,揭示了国家与地方精英、国家与大众文化的互动关系,生动地描绘了官方与精英试图改造大众习俗的努力。”王笛“研究日常、大众、下层,涉及历史观和方法论的问题”的治学向度,值得借鉴。
本期嘉宾
王笛,1957年生于成都,1978年进入四川大学历史系,师从著名史家隗瀛涛。1985年硕士毕业留校任教,1991年赴美,1998年在约翰·霍普金斯大学获博士学位,现为德克萨斯·A&M大学历史系教授,获终生教职。同时任华中师范大学近代史研究中心客座教授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特邀研究员等职。主要领域为中国近代社会史、城市史、大众文化史,作品《跨出封闭的世界——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,1644—1911》是国内外公认的中国区域史研究的代表作。英文著作《街头文化:成都公共空间、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,1870—1930》获2005年“美国城市史研究学会最佳著作奖”。
采访手记(2012年9月5日)
近几年,我比较留意川籍学人的著作,王笛的汉语著作我几乎是齐全的,不但他“微观史学”的治学风格引人入胜,就是他在川大就读期间,与何雅伦合著的《石达开覆没大渡河考察记》也在众多同类著述里显得独树一帜。
今年7月,王笛匆匆回蓉,竟错过了见面机会。在他从上海飞回美国的前夜,我终于与他取得了联系。在这之后,我分别采访了王笛的哥哥和父母,通过他们的回忆,他的形象透过重重叠叠的文字,变得清晰起来。
王笛成长在成都,主要著作均着眼于成都的历史。在他关于成都的众多著述中,《街头文化》是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本著作,而《茶馆》无疑是他对成都的一次“深度俯冲”。在有关成都的作品中,我们往往读到的是名人逸闻、个人回忆以及对这个城市感情化的描写,很少有作品能像《街头文化》《茶馆》那样,以谨严翔实的细节,复原一个真实存在过的成都。诚如王笛所言:“当我生活在成都的时候,对她的文化感受并没有那么强烈;但当离开她,生活在一个与自己文化完全不同的社会时,记忆和感情的闸门好像才猛然打开了……”
王笛的父亲王广源曾担任《四川音乐》的副主编,老人对我讲,“儿子的游泳是我手把手教会的。我骑车,他们一路小跑来到河心村锦江边。锦江水让他们知道了什么是‘成都味道’。”王笛的哥哥王晶则详细讲述了两兄弟儿时的趣事:用泥巴做泥塑,在大慈寺路灯下打羽毛球,锦江边上钓鱼……1960年代全社会流行锻炼身体,两兄弟每天一早都要跑步。“我们一般从文联大院出来,顺蜀都大道一路向东,跑到双桥子、五桂桥再折返,走新华大道,再穿小巷回家。那时的街道,旧而温馨。”王晶充满感情地回忆起那时的生活。我想,一个人在熟悉街巷犹如熟悉自己掌纹的城市穿越太多,一当他拉开了与故乡的距离,那种回望也许充满深情——回忆到此为止。但王笛显然想弄清楚,到底是什么在感动自己。
王笛坦言:“我到美国十多年了,几乎每年都回国,每次回国,都强烈感受到中国城市的面貌在发生剧变,变得更繁荣和现代化了,但也有某种担忧……我们从南到北旅行,无论是大都市还是小县城,格局几乎是大同小异,中国城市过去由于地理、历史和文化形成的各自的外观和特点,幸存无多……我只好通过一本书从一个侧面来重构这个已经消失的城市,来寄托对这个古都的怀念。”
谈到《茶馆》的写作,这几乎是他的一个心结:“我几乎每年夏天都回到成都,除了坐图书馆、档案馆外,便是泡茶馆,实地考察,采访各种茶客……今后的学术研究方向肯定是与四川社会文化有关的课题。”对一般民众在社会剧变中的生活形态始终保持关注,王笛的微观史学与下层史观显得沉甸甸的。
对话
“微观史”视野下的历史进程
人文素养不是一两天培养出来的
记者(以下简称记):青少年时代你一直学习围棋,听说中国围棋第一个女子八段棋手孔祥明还是你的同学。为什么后来又放弃了呢?人们常说“人生如棋,为人之常乃围棋之道”,你认为呢?
王笛(以下简称王):我并没有专门学围棋。当时我读的商业场小学就在成都棋艺学校附近,学校组织课外活动就经常带到那里去学下棋。小学还没有毕业,“文革”开始了,课外活动比如下棋,当然也就没有了。真没想到,小学同班同学孔祥明后来成了著名围棋手,记得她父亲就是棋艺学校的老师。
记:你喜欢阅读,喜欢文学、美术、雕塑、音乐等,并习画、雕塑。这方面的学养对一个人文学者影响大吗?
王:我是一个坐得住的人,从小喜欢绘画和读书。我母亲吴曜华在成都市群众艺术馆从事美术工作,我绘画是受母亲的影响。我从小就立志要当画家,先是母亲教,后来又跟着母亲的同事学习。当时群众艺术馆开办有美术班,我就跟着学。
读书的习惯应该受父亲影响较多,记得最早读的一本书是高玉宝的《我要读书》。父亲讲古典诗词,有的至今记忆犹新,如《琵琶行》《桃花源记》等。我现在喜欢远离尘嚣的生活,也是受《桃花源记》影响。过去书很不容易找,特别是“文革”期间。记得当时父亲所在单位四川省文联的图书馆,藏书都乱堆在布后街二号大院的一间房子里,我、哥哥以及小伙伴们翻窗进去偷书读。小时候读书没有目的,无非打发时光罢了,但这些早期教育对我以后成为一个学者的确有非常大的影响,因为人文素质不是一两天可以培养出来的。所以现在美国大学教育,本科也是通识教育,比如修历史课程的学生,许多都是理工科的。我们从中学开始分文理科,显然不利于培养人文素养的。
记:我听你哥哥说,你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就开始接触写作,还记得写了些什么东西?你发表的第一篇文章,是《美术》上的赏析?还是《英语学习》上的文章?具体发表的时间、刊物期数是多少?“处女作”得了多少稿费呢?
王:我是1978年进入大学后才开始写作的,内容有美术甚至还有音乐欣赏的文章,发表在一些通俗读物上,比如《课外学习》等,记得有罗丹雕塑赏析等。当时也在报纸上发表一些豆腐块,基本上都是杂文,如在《成都日报》上发表的由“哥伦布与鸡蛋直立”的故事发散的杂文,在《书讯》上发表的《古书中的忌讳》等。当时稿费一篇文章几元十几元,有时候几笔稿费到账,伙食费都够了,就不向父母要饭钱了。
关于我的姨父何满子
记:你对你姨爹何满子先生印象如何?他对你走向史学有无关系?
王:第一次见他,应该是80年代他和姨妈到成都来。他没有直接送过作品给我,但他的书都送给了我父母,我很喜欢,大多数都读过。我《茶馆》一书中译本后记写道:“当今年五月我正在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区授课并进行本书翻译时,从我父母那里听到姨爹何满子去世的消息。实际上我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,但每次回国,总是在我父母那里读到他寄的新书,对我有用者,则带到了美国,如《五杂侃》《何满子学术论文集》等。他对民国成都茶馆做出了非常生动而具体的描述,成为我了解成都茶馆的珍贵资料。我喜欢读他的杂文,对他的不媚权贵的知识分子骨气、疾恶如仇的批判精神非常钦佩。”
论点必须用史料来支撑
记:作为“隗门弟子”,你如何看待川中史学及中国史学的治学方法?
王:川大历史系自来强调基本功训练,所以学生都基本功扎实,为他们后来的研究打下了坚实基础。这种训练对我以后的学术研究帮助是非常大的。当然,到了美国后又接触西学,中西方的学术训练,使我的眼界大大打开。
记:你曾经下乡几年,一直在阅读思考,即便是在成都铁路局砖瓦厂当工人期间。那时还读些什么书?有无读书笔记?
王:其实当时我还是想成为画家,绘画之余就是乱读书,读《资本论》《反杜林论》等,因为是名著,觉得应该有所了解。当时应该有笔记,但没保存下来。
记:到美国后,你的史学观应该说发生了本质的变化,由一种宏大叙事的先入为主、以论带史,逐步回到了非常细腻的微观史学笔调,由英雄、精英史观回到民众生活,你如何看待“论从史出”?
王:历史研究是一个复杂的过程,中国学者喜欢概括,将复杂的过程用四个字概括。有一点我想强调,无论什么论点,都必须用史料来支撑。如果说“碎片化”不是我们所追求的结果,难道整体化就是我们要达到的目标吗?难道我们可以认为整体化就是历史研究中值得提倡的积极倾向?如果我们仔细研究一下现存的中国史学研究成果,我们会发现其实我们对历史的“整体”了解得多,“碎片”或细节了解得少。而缺乏细节或“碎片”的整体史,经常是一种有偏差甚至谬误的整体史。因此,我更倾向于对整体研究持挑剔的眼光,因为我们可以发现更多的研究是整体旗帜下的空洞化、重复研究,人云亦云,了无新意。
记:在国内,孔飞力、史景迁等人的著作影响很大。你如何评价?
王:他们两人的风格不同,但都是我景仰的历史学家,而且我和他们两位都有过交往,史景迁还来过我们学校做过演讲。他们两人的史料功底都很深,虽然我们也可以不时指出他们误读史料的失误,但他们的著作都能对我们认识理解中国历史有很大的启发。即便现在,我们史学研究的主流还是集中在上层、国家、政府、政治、精英这些方面,史景迁早在上世纪70年代就将研究视野放在山东一个偏僻贫穷的农村郯城县,这是他眼光独特之处。
记:唐德刚的史学观在国内也深入人心。在美国呢?
王:唐德刚的著作很有可读性,但他有影响的著作都是中文发表的,所以对西方学术界影响有限。
通俗易懂可读所以畅销
记:你在国外多年,遇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?无论生活还是治学方面。
王:生活上一直倒没有什么困难,因为一直都有全额奖学金,毕业后又顺利找到了一个不错的教职。刚到美国时,最大的困难还是语言,由于中学学的是俄语,大学开始学ABC,而且当时大学外语教学,基本上是哑巴英语,只能读,不能听、写、说。参加讨论课,根本就无法跟上。不过我在国内打下的史学功底,对我帮助不小,一旦语言关一过,可以说就是一帆风顺了。从博士论文答辩、找工作,到出版英文专著,从助教到副教授再升到正教授,都没有遇到什么障碍。
记:能讲述一两件治学过程中富有深意的事件吗?
王:美国有着一系列严格的学术著作出版规定,包括书中用的资料来源和版权问题。《街头文化》书中有三幅插图不具备上述资格,我必须找到图片拥有者大卫·格拉汉姆,他于1916年到1926年间在四川做田野调查,搜集到的民俗画对我重要异常。我用尽各种途径,终于找到了他的后人,取得了图片授权。也是这次寻找,我终于“结识”了这位大卫·格拉汉姆,原来,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葛维汉!20世纪30年代初,他在华西大学博物馆当馆长,1934年,由他牵头组织了最早的三星堆遗址发掘工作。华西医大现在已与川大合并,我与葛维汉竟为校友!如此迂回曲折的“结识”,历史的碎片让人感到既温馨又迷茫。
记:在《街头文化》与《茶馆》里,你的一些叙述甚至具有散文的文体特点了,也许正统史学界不大认可这种写法,你是如何考虑自己的话语系统的?国内有学者在司马迁文史不分家的基础上,提出打通文史哲,你如何看待?
王:其实国内应该很认可这种写法了,这两本书中文本出版后,对写作风格,正面评价非常多,文史不分家也基本上成为一个共识。至于该如何打通文史哲,可能每个学者会有不同的途径,对我来讲,写学术著作时,始终要考虑更广大的读者,我的原则是:宁愿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,而不愿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。所以在表达观点及思想时,尽量通俗易懂,尽量有可读性。可能也正是这样的准则,才使《街头文化》成为学术畅销书。
记:你为什么写了多篇强调学术规范的文章?是否耳濡目染两种迥然不同的教育体系而发?
王:的确是这样,希望通过介绍西方学术界的一些具体做法,给国内学者一些参考。
记:目前除了《茶馆》第二部,还在做什么课题?
王:正在完成《进入中国城市内部:都市文化史研究的方法、理论与实践》,2012年年底交稿,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。《茶馆》第二部完成后,将集中精力写一本四川袍哥的专著,目前资料全部搜集齐了。